第72章
:赵玦露面
十日后,赵玦才又在绣坊露面。
来前两日,他托绣坊预先通知原婉然,幷转交谢礼给她与官来仪。
到他来那日,原婉然上工便直进议事间,走到议事间几步开外,女子言笑轻响。
「……绣綫分七大色,以下又分浓淡,统共少说数百色。我们京城绣娘按七大色分类绣綫,临到用时寻觅方便。韩赵娘子打乡下来,大抵习惯与京城两样,又或着艺高人胆大,各色绣綫任意摆放,不怕耽误干活……」
各色绣綫任意摆放?原婉然便即会意,官来仪意指靠墻桌上的绣綫。
这几日她比照观音图样选綫,所有绣綫分成许多串,每串至少十几绺绣綫,是深浅不一的同色,偶尔夹杂几绺异色。这些绣綫排列看似凌乱重复,实则她自有计较,官来仪不明就里说成乱放,岂不让客户怀疑她干活马虎?
原婉然进房一看,事情还能更糟,官来仪立在靠墻桌前,将绣綫串解开了好些串,重新按七色排列。
「韩赵娘子。」赵玦唤道。这位年轻买办今日一袭月白道袍,依旧丰神俊雅,面色微透苍白。「谢谢娘子前几日救助在下。」
原婉然客套几句,瞟向官来仪。官来仪笑道:「韩赵娘子,我閒不住,见绣綫凌乱忍不住整理,你可别怪我多事。」
她一团热情,原婉然实话实说便有些尴尬,「这个……倒不是乱放,我自有一套分类法子。」事关行内声名,她必须澄清,因顾全官来仪颜面,刻意说得轻巧。
官来仪脸一红,「那我岂不坏了你的安排?」
「不要紧的。」原婉然忙安慰。
官来仪绞着手指巴巴望向赵玦,像求救讨主意。
赵玦一派温润,「不知者不罪,就请韩赵娘子多花工夫,将绣綫回归原位。」
「是我耽误你们了。」官来仪毅然转向原婉然,「韩赵娘子,我今日向师傅告假,留在这儿给你们打下手。」
「啊?不必了,官姑娘,我应付得来。」
「不,我闯的祸怎能丢给你收拾?」
「真不要紧,官姑娘,你忙你……」
「韩赵娘子可是担心我粗手笨脚添乱?」官来仪风度平和,语调不经意透出小心翼翼,一种荏弱意味便欲盖弥彰。她这么地问着,双眸紧迫盯人。
原婉然摇手,「当然不是,官姑娘手很巧。」
官来仪整张脸都笑开了,「那么我留下帮忙。」
「真的不必,我还有绣綫。」原婉然出了议事间,不多时回房,手捧一根杆子,上头扎满绣綫,颜色排列与桌上绣綫原样相仿。
官来仪楞住,嘴巴微张。
议事间里原有几个绣綫架子,有空的,有扎满所有颜色绣綫供选用的。原婉然将手里杆子挂上空架,道:「我另备下一份,所以不要紧。」
多亏赵野提醒,也防其他变故,她留了心眼多配一份绣綫收在绣綫库。
「……呵呵,韩赵娘子当真细心。」官来仪笑声僵硬。
官来仪去后,议事间一下静了下来,原婉然妙目左右一瞥,绣架上一排绣綫,一绺绺流苏似袅袅下垂,五颜六色无声地热闹,而她与赵玦相对,沉静无言。
赵玦人还是同一人,在她眼里由于彼此生疏,这陌生男子的存在无形中仿佛庞大许多,压迫渐浓。
公事要紧,原婉然提醒自己。她自知有怕生毛病,早在家中推演准备,一面默念,一面近绣架取綫,趁空檔平復心绪。过一阵子,她在桌子侧边落座时,自在了不少。
正要启齿商谈配色,赵玦道:「依官姑娘之言,韩赵娘子幷非京城人氏?」
「是,本来住在乡下,前一阵搬来京城。」
赵玦顺着话头閒话家常,聊了一阵,原婉然更加轻鬆,拣选綫色便从容投入。
赵玦指定精品等级刺绣,这类绣件配色特别细腻讲究。以莲花花瓣为例,每瓣起码用上十来种同色绣綫,加以每瓣姿态、光影不同,选綫便无一瓣悉数相同。
这等配色过程十分繁复,幸亏原婉然先拣好綫色,现今只需取綫供赵玦定夺。她首先取几绺绣綫比对图中一道水波,赵玦因问道:「韩赵娘子区分绣綫,可是以物事为主,比如一道水波所用绣綫为一组?」
「正是。」原婉然微感讶异,赵玦一眼便看穿她的作法。
选色过程十分顺利,原婉然绝大多数选色都获得赵玦首肯。每定下一组綫色,赵玦便写在簿上标注清楚,供其他绣娘记认。
白晰如玉的手握住斑竹笔管,蘸饱墨汁的笔尖划过洁白纸面,侧、勒、努、趯……书出清雅字迹。
书字的人似乎漫不经心问道:「韩赵娘子于配色辨色上头十分敏锐,若由你替图画重新上色,会怎么做?」
几年以刺绣为业,原婉然见了图画便思索刺绣针法与配色,对着观音画像亦如此。她觉着观音神色慈悲,惟用色偏冷,便雍容有余,和善不足,另外构思了一套颜色。
赵玦停笔聆听她回答,对图沉思片时,对她的配色加以赞美,惋惜这次绣件不适合,用不了。
绣坊惯例午正一刻午歇,赵玦提早离开议事间,到绣坊专备的房间歇晌。
原婉然自去饭堂,用完饭回来,议事间幷无他人,桌上摆了些绣綫,皆已选定但尚未记下色名,她提笔写入簿册。
不知过了多久,眼角余光处多了个人,赵玦回来了。她搁笔起身,见赵玦打量薄册,不好意思笑道:「字写得差。」
同一张纸上,赵玦的字迹端秀娟好,而她的顶多端正,高下立见。
赵玦落座,道:「韩赵娘子客气。可是娘子家乡读书风气盛,女子亦习字?」
原婉然摇头,「是我当家教的。」提到赵野,她不由自主绽开笑靥。
这时几个绣娘涌了进来,官来仪与前些天挑拨人的红衣绣娘都在,一口一声观摩配色,找原婉然聊了两句便顾着搭讪赵玦,下午上工时分将至,她们才离去。
翌日早晨,原婉然猜度赵玦必然早到绣坊,也提早到场,依旧晚了一步。
赵玦在议事间说话:「……难为姑娘镇定,见我昏倒吓得不轻,仍能安慰我,告知韩赵娘子喊人。」
「赵爷谬赞,」官来仪羞赧道:「我从前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经的事少,一点风吹草动便唬得避猫鼠儿似的。后来尝遍人情冷暖,总当自个儿沉着许多,没承望遇上赵爷那事,情急关心,照样慌手脚。亏得韩赵娘子在,她仓皇失措,反倒逼我不能不镇定。」
赵玦淡笑,「姑娘过谦了。」
官来仪笑道:「这事认真论功劳,韩赵娘子幷不小。赵爷,不怕您笑话,我小小弱女子手无缚鶏之力,拖动您一个男子汉委实艰难,韩赵娘子的用处便在这儿——乡下人惯做庄稼活儿,力气大,才能顺利将您挪走……」
原婉然在房外悄声嘆气,几经沉吟,悄悄退回院门,等了一会儿再进议事间。路上她将步子踏得重些,好叫屋里人知觉。
官来仪这回挺干脆,与她寒暄几句便离开。
中午时分,赵玦不只提早离开议事间,幷且延后回房,错过又来「观摩配色」的绣娘们。
到了午后,配色大功告成,赵玦在册上写下最后一个颜色名称。当笔尖跟随赵玦手势,脱开纸面黑字轻轻提起,原婉然的心绪刹那轻快飞扬。
公事办妥了,幷且以后远离赵玦,远离是非之地,她笑眯眯忖道。
赵玦将笔探入笔洗,垂眸看着笔尖入水,渲出墨色如烟